第一百五十六章 寿春三问

六年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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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走出驿馆,梁红玉便看见双手挂在树上,光着脚丫子,身子来回摆荡的曾牛,苏修坐在外露的树根上,捧着一本小册子摇头晃脑读着。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读到最末页,苏修打算翻回第一页重新读起,曾牛晃了过来用脚指夹走册子。

    「意思懂了就好,读那么多遍好玩吗?少爷说过读死书不如无书,刚讲你又忘记。」

    曾牛不爱念书,更看不惯苏修拿著书读得不亦乐乎的痴迷样,不想让小玩伴变成私塾那些被夫子用圣贤书熏陶的呆子。

    「少爷说牛哥的记性好,我的忘性好,多读几遍总没错。」

    资质不同,苏修想学好就得下苦工。

    「背不起来就别背了,读书有什么好的,共济坊里的学问大着呢,哪个地方用到四书五经,能认字辨义最要紧,其余的随他去。」

    曾牛处心积虑要苏修丢开书本。

    「可我想读怎么办?以前看着牛哥进私塾念书,我羡慕到眼红,好不容易少爷让姨娘教我,牛哥又说书没用,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又不愿意牛哥你生气,这该如何是好?」

    苏修咬着嘴唇,搔着头,陷入苦思挣扎中,看得曾牛直翻白眼,脚指一松把书扔了回去:

    「拿去看,有本事就给我看出朵花来,我懒得理你。」

    对于不懂变通,只认死理的小伙伴,曾牛彻底没辄,尤其苏修总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害他想使坏恶作剧都得收敛一下。

    曾牛第一次体认到,哥这一个字是如此沉重,像是他家大水牛阿康使性子时,人会不由自主被拉着走,除非松手不管,根本拿牠没法子。

    听着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梁红玉不住地微笑。

    「穿红衣裳的美人姐姐终于等到妳出来。」

    曾牛飞快套上鞋子,三步做两步走到梁红玉跟前,嘴巴跟擦了蜜糖似地,见人便吹捧赞美。

    相较于曾牛的急躁,苏修不疾不徐将小册子塞进怀里,远远地向梁红玉行礼,然后绕过她,走向驿馆门房处,掏出一个装着铜钱的小粗布包,递到门房手上。

    「给大叔喝茶,大姐姐要带我们去瓦市子逛逛,待会儿就回来,你别跟人说。」

    梁红玉惊讶看着苏修使钱封人口舌,按理说,这事该交给古灵精怪的曾牛办。

    「少爷说,太油腔滑调反而会让人不当真,像苏修这样老实巴巴的,收了他的钱不办事的人少,谁会想到他堵人家的嘴要为了做坏事呢?」

    「你们想做什么坏事?」

    却无意漏了口风。

    「我们这两个小鬼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不就是替少爷跑跑腿,请美人姐姐去五山楼碰个面。」

    知道自己说错话,曾牛露出白牙傻笑,将唐寅交代的事搞砸,不用等唐寅怪罪,光苏修挨哀怨的目光注视就够他难受好几天。

    「韩将军不是派人送了钱银赔偿你们的损失,怎么?你们家少爷嫌不够?」

    贪心不足蛇吞象,倘若曾牛背后的东家是个贪的,梁红玉不介意给他点教训。

    这时苏修走回两人身边:「牛哥,我好了,可以走了吗?」

    知道不能耽搁,曾牛向梁红玉招手,请她弯下腰,附在她耳边说话。

    梁红玉脸色一变:「你没骗我,你们家少爷真是他?」

    在曾牛点头前,苏修先说了:「我和牛哥的少爷只有这一个。」

    拐着弯附和曾牛的说法。

    「稍候片刻,我去跟韩将军说一声,他为了你们家少爷内疚好一阵子了。」

    却被曾牛拉住衣袖,苏修在一旁直摇头。

    「少爷只说让美人姐姐一个人知道,暂时不打算见旁人。」

    唐寅指名见梁红玉,就只能带她回去。

    想到前些日子狗鼻子并未在两人面前澄清唐寅未死,任由韩世忠猜测,想来唐寅有其难言之隐,梁红玉朝驿馆看了一眼后,在瞬间做出决定。

    「我跟你们走。」

    牵起苏修,跟着让蹦蹦跳跳的曾牛带路来到五山楼。

    开门的人是牛贵。

    等候娇客上门,牛贵老早将五山楼收拾干净,添购的桌椅业已到位,梁红玉看见的五山楼完好无缺,甚至比先前还要崭新。

    「红娘子二楼包间请,东家已经等候多时。」

    牛贵一身仆从打扮,身上却仍留有一丝兵痞气息,久在军中,梁红玉对军人敏感度极高,一眼就看出牛贵的不同。

    「小的先前是汴京码头驻军,蒙东家搭救才得以逃出大难,如今在唐家替东家驱马赶驴。」

    牛贵自报家门,去除梁红玉的疑心。

    「新朝刚立,为何不再投军建立一番功业?」

    汴京被破是一场大翎人忘了也忘不了的厄梦,梁红玉不怪牛贵弃城,希望他重新打起精神为国效力。

    「倘若新皇真有心要与金狗一战,牛贵这身贱命愿死在沙场上,求和的天子,手下不会有死战的悍卒。」

    刺破军中隐而不宣的秘密,高宗以抗金为号召向天下军民喊话募资,却仍派人往燕京示好,愿付出天价与金人议和,迎回生母韦氏。

    梁红玉深深不齿,又有何颜面要牛贵为一心投降的朝廷效命。

    或许这便是牛贵投靠唐寅的理由,满江红里欲一雪国耻的豪情壮志,让许多有志之士纷纷涌向新朝,这也是为何皇上不吝追封唐寅为侯,但期待越大,失望越深,梁红玉正是其中之一。

    原以为皇上是派她来劝服柔福帝姬别被国贼秦桧利用,接帝姬回朝,想不到竟是赐死。

    若不是他们吴家的儿郎无能怯懦,大翎怎会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却要女郎去承担父兄的过错,梁红玉无法理解不能接受。

    恍神间,人已经来到二楼包间,眼前眉尾轻扬,眼如灿星的男人,确实是唐寅无误,据传他被一名叫做黄天霸的死士所杀,割了头颅换取悬红,传闻显然有错。

    满江红有如平地一声雷,震乱整个局面,江宁一场价值二十万贯的逼杀过程传遍天下,之后唐寅的死才会引起轩然大波,金人、秦桧、朝廷相继追封他,而他却稳坐钓鱼台,退居到幕后,还网罗军士做为手下。

    牛贵的身份让梁红玉戒心猛起,回想韩世忠来寿春府另外一个目的,唐寅派人接手这间应为朝廷耳目的五山楼,究竟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有意他想做什么?

    不信赖朝廷,想要自组一支抗金的义军吗?

    写了满江红,经历过重重追杀,被逼离了江宁的唐寅,迫切要痛饮金人血的唐寅做得出这种事,但他是从何得知这群密探的存在?在韩世忠告知前,梁红玉根本不知皇城司底下有洗马局存在,她爹亦不曾听闻过。

    谜一般让人看不清的娃儿,遥记当年她爹曾这样形容唐寅。

    那年她曾远远偷看扛着裹上人头的血布包的少年,她比少年大上几岁,却觉得少年历经沧桑,远比她来得成熟,至今她仍记得少年将头颅倒在地上,彷佛只是献上两只野味那般稀松平常的镇定模样。

    而这或许正是,当韩世忠为唐寅着急,担心他逃不过绿林人追杀时,梁红玉相信唐寅会有惊无险躲过此劫的原因,所以听到唐寅的死讯,她比谁都要来得震惊。

    「既然没死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知不知道你的死讯浇熄多少义士的热血?」

    证明她是对的,那个像是踏过尸山血海而来的少年,阎王想要收走他的命没有那么简单,却气愤他一声不吭地死遁,明明两人关系淡薄如水。

    「不出此下策,红娘子认为伯虎能活着站在这边与妳说话吗?」

    由结果论来看,唐寅大获全胜,过程却是惊险万分。

    「既然打算隐姓埋名,为何又到寿春府来,你可知道五山楼原本是朝廷一个据点,专门用来打听民间舆情,不管你接手五山楼有何用意,但在柔福帝姬准备嫁与秦桧的当下,只会让人觉得你居心叵测。」

    把话撂明,梁红玉想知道唐寅的真心。

    「明人不做暗事,伯虎确实别有居心,这趟来寿春府就是为了拦阻花轿进江宁城,柔福帝姬不能下嫁秦桧,更不该死在朝廷手中。」

    一一点出要害之处。

    不等梁红玉发问,唐寅请她坐下,将自己如何与柔福帝姬相识,在江宁于汴京三番两次得她相助,又辗转从李莺口中知悉,新皇赐下白绫要柔福帝姬自我了断,种种因素让他无法见死不救,决心铤而走险,却含糊其词将洗马局的事带过,错置时间序列,彷佛所有行动皆是临时起意。

    认真去想,不难发现唐寅的话漏洞百出,但梁红玉同情柔福帝姬,白绫又是从她手中送出,即便她并无逼迫之心,仍不免心存愧疚。

    听到唐寅是来营救柔福帝姬,便将疑心抛到脑后。

    「我能帮你什么?」

    唐寅不惜暴露行踪,冒险将她叫来五山楼,用意不言可喻。

    「红娘子既然是朝廷特使,伯虎自然不能要求妳违背皇令,只希望妳能行个方便,当伯虎接走帝姬时,妳能拦阻韩将军追根究底。」

    堂堂帝姬死在寿春府,为了给双边的人一个交代,陈卞必然会找来仵作验尸,而韩世忠也会派人确认,帝姬是女儿身,公主遗体更不容儿郎亵渎,韩世忠信得过,近柔福帝姬身又不会招人非议的,非梁红玉莫属。

    在人心浮动的寿春府,收买仵作容易,买通刚正不阿的梁红玉难如登天。

    唐寅考虑再三才决定亲自现身与她一谈,君子欺之以方,与其在背后算计,不如大大方方向她求助。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帮你这个忙。」

    附加条件,但两人皆知无论唐寅答或不答,梁红玉都不会反悔。

    「请说。」

    等价交换最好,唐寅不希望日后行动一再受到人情拘束,以债养债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七年前唐公子人在何处?」

    那是方腊如秋风扫落叶席卷江南,进犯杭州的一年。

    「吕家镇。」

    梁红玉心骤然停顿,地方对了,那年她爹正是驻扎在吕家镇内。

    「唐公子是否曾割下两名方腊的将领献于朝廷的驻军。」

    即便心里认准唐寅的身份,她仍是小心求证。

    「那位梁将军就是令尊?虎父无犬女,我早该想起。」

    两相联想,唐寅便推敲出梁红玉是当时驻军将领的后人,原本她是父亲延误军机获罪才成了罪奴,唐寅来到大翎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阻止大翎军士屠镇,意外改变梁红玉的一生。

    再看向她时,眼神更加柔和。

    「你还记得我吗?」

    受到唐寅的眼神鼓励,梁红玉冒出不得体的话。

    曾经爹告诉她和娘亲,他宁可被朝廷降罪也不愿下令屠杀无辜的百姓,要一家人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娘亲抱着她哭了一回又一回。

    她为爹爹感到骄傲却又害怕得无所适从,眼泪止不住地掉个不停,担心被爹爹看见,只能躲着偷哭。

    直到那位少年送来叛军将领的人头化解梁家的为难。

    爹爹与娘亲相拥而泣,无暇关注唐寅的去向,只有她撑住一把,抱着一把纸伞,在大雨中寻找少年的身影。

    「喂,好大的雨,你这样淋着会受风寒的。」

    跑了一小段路才找到人,她喘着大气,却怕将少年吓走,刻意压低声音叫喊。

    少年没有说话,不回头,将那只破皮,遍布伤痕的右手举高,懒懒地挥挥手。

    但少年的眼神与染血的手却从此烙进她的心里。

    「不记得了,当年我们见过面吗?」

    七年后,少年与唐寅的脸重迭在一块,没变得更为清晰,反而加倍模糊。

    一定是因为梁红玉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将视线转花,把人给哭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