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第一百四十九章

楚云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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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清脆的一记巴掌声过后。

    “刘裕,你在和谁说话。”谢玄背回右手,微昂起头,冷冷地道。

    自他开坛拜将以来,谢玄对他七分笼络三分弹压,或满面春风或笑里藏刀或讳莫如深,却从无如此疾言厉色决绝失常的时候。

    刘裕喉结微动,终是单膝点地,诚恳无比地道:“是末将僭越无礼,望都督赎罪。”

    谢玄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确然没想到刘裕胆敢如此说话。当真是时移世易,长江后浪——连自己如今都要倚仗他来征战天下了,他当然可以自傲。

    可那又如何,他还是东晋谢太傅,江左第一人!北府军还不是刘裕这个初初上任的大都督的一言堂!

    何无忌趁着夜色来到刘裕帐中,见他还气定神闲地握着一卷书册挑灯夜看,不由一急:“你倒是乐的清闲。”

    刘裕瞥了他一眼:“我现在管不了什么实事,不趁着空闲时候看看书还能干什么?”

    何无忌叹了声气:“德舆,我也是真没想到他真会抛下建康朝务,不远千里上阵监督;更没想到他居然越俎代庖,亲自插手军务,他虽然有几年没有亲自带兵了,但威隆权重,北府军中上下将领还是听他号令,这么轻易就架空了你。”

    刘裕把书轻轻一掷:“是啊,他虽任命我为北府都督,但却也明里暗里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他的私人亲信,为的就是这有朝一日他重新指挥起来还能得心应手。”

    何无忌一咬牙:“现在咱们的人也不少,未必就不能争上一争——”

    刘裕一摆手:“不必。我先前是犯了他的忌讳,所以他才借机教训我,我若再与其作对,他会干脆撤换了我——刘牢之、朱龄石,都是候选——为了制衡武将,他早留了一手。”现在服软正是因为如今还绝不是能与他硬碰硬的时候。他端起茶来润了润嗓,又问道:“我避嫌,今天连军事会议都没去,听说他下令三军停止进攻了?”

    何无忌一握拳:“正是为此事来找你!如今魏军不知何故龟缩在大营中不退不进,北伐形式一片大好,谢公却下令停止进攻,只命我等在各南北关隘严阵布防,并不时分出小队人马四下扫荡搜查——我还真不能理解,这把关守路的也能开疆辟土?”

    刘裕沉思片刻,忽而一笑——不愧是谢玄,初来乍到的这么快就了解了形式仙誓。拓跋珪虽被却月阵击败,却未伤主力,为何这么多日进不敢攻退不能撤,眼睁睁看着他们北府军攻城略地?退避三舍消极避战可不是那北魏道武皇帝的性子。定然是魏军中枢出了什么差池,叫他们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最后可能的是拓跋珪此刻无法坐镇中枢指挥军队!

    先前他也是看出了这点破绽,才敢不顾自己总兵力大不如魏军的情况下去捻拓跋珪的虎须,在魏军的眼皮底下收复了不少土地,好为自己“中兴名将”的声望造势,至于打下来后来日守不守得住,对他并无影响——谢玄来此,当然不为收复这得来容易失更易的土地城池,一方面是要敲打敲打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寻一个人——他在赌,自己网开十面,能不能找回那个祸国殃民的沧海遗珠。

    呵,曾几何时,只信自己不信天的谢玄也开始倚赖飘渺不定的运气了。

    何无忌见刘裕高深莫测地但笑不语,便忍不住追问几句,刘裕却大手一挥:“无妨。他在此处呆不了多久。建康城内千头万绪的纷杂国事,高门贵族王谢子弟的百世根基,他根本放不下、忘不了,撑不了多久他必定被迫打道回府。”

    刘裕站起身来,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似完全不在意自己暂时的“停职”,一摇三晃地荡着步子,他摇头一笑,心中自语道:就因为他永远有太多顾念,做任何事都注定无法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这就是天纵英明的谢都督一生最大的缺憾。

    拓跋珪拆下木板,不敢大意地稍稍转动了几下胳膊,除了点酸涩之痛,并无后遗之症。他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至落下丁点残疾了。他抬眼正见任臻正蹲在破炕上盯着自己的断指发呆,心下像被刀刺了一般,走过去将他的手握进掌中,闷声道:“。。。对不起。”

    任臻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额,不大正经地笑道:“你当然对不起我!这都是为了救你才被砍断的,你欠我的卖身为奴都还不起~”话未说完便瞥见拓跋珪一脸沉痛,便一撇嘴道:“算了,谁让咱俩是兄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呢~你小子对我也算个有良心,救你也值——我只是有些纳闷,我怎么就成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残废了?这要是以后你坏了心眼把我赶走,那我可咋——”

    话音刚落拓跋珪便攥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将人扯进自己怀中,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永远不。从今往后,我的手便是你的手,你指哪我打哪,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话咋听的这么别扭,任臻本能地打着哈哈:“好~你孝顺。可万一我呆腻了自己要走可咋办?”拓跋珪钳住他的手间猛一用力,任臻嘶了一声,赶紧顺理成章地搡开了他:“轻点!我这身上还好几处伤呢——”拓跋珪甩了甩头,竭力显出一丝笑意:“是我没轻没重了。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入眼的皆是纵横斑斓的刀伤剑痕,触目惊心。拓跋珪记得每一道痕的来历,也记得每一处伤的痛楚,心中时而悔时而恨时而疚时而怒——如果你又要离开,那我宁可彻底折去你的羽翼,让你一世无依只能伴我为生!拓跋珪越想就越气越惧越怒,双眼通红着,几乎又要控制不住满心的狂暴。

    任臻听背后的人呼吸粗重,像在苦苦压抑着情绪,不由奇怪地想要转头:“你怎么了?”拓跋珪忙按住他,哑声道:“没什么。。。我看着你的伤,心里难过。”

    哦。任臻不由失笑——这面瘫脸看着跟冰块似的,心倒是柔软的很,很重感情。“傻子,不怎么疼了。还多亏你这些天的照顾——嗐,这又不你弄的你难过什么呀。”

    拓跋珪闷闷地嗯了一声,将手抬到嘴边,在虎口处狠力一咬,丝丝缕缕的鲜血伴着钻心的疼痛渗出,这才稍微缓和了他鼓噪不已的情绪——他辛辛苦苦编纂了他与他的过去,好不容易现在他们可以重头来过,他绝不想有丁点不快与变故影响到他与他的如今与未来。而荒郊野外,又没有“逍遥丸”可以平复病情,他宁可饮鸩止渴。

    正在换药之时,林姓猎户正巧打猎回来,一进门就道:“最近明明没有战事,怎么附近的兵倒越来越多?咱村都来了好几拨了,连山路上都能看见几个。”

    听者有意,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晋军?”

    “可不是重生之军界千金。不去追击攻打魏军,反倒在这一带来来回回地不肯走,这是要做啥子?”

    进出村野山路的晋军在逐渐增多,无论怎么看都值得警惕,此地已不宜久留,于公于私自己都得尽快回到北魏。

    拓跋珪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任臻,轻声道:“我的伤已好地差不多了。趁着还没大雪封山,我们近早动身,回家去,可好?”

    “回家?”任臻茫然地想回忆起在拓跋珪口中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却发现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拓跋珪一点头,柔声道:“恩。回我们的故乡——美丽的云中川。那儿有绵延的峻岭,广袤的草原,也有巍峨的城墙,堂皇的楼阁,我们再也不会餐风宿露,苦痛别离。。。”

    似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任臻也有些神往地一笑:“好啊,那就跟你回家。”

    其实天气冷了,山中飞禽走兽亦日渐稀少,林猎户便也收拾行装要与他们一同下山回村,临行前背起一篓腌好的腊肉,手里还捻着那枚小金钿子,美滋滋地盘算能换多少五铢钱。拓跋珪瞟了一眼与任臻勾肩搭背高谈阔论的汉子,好容易才按捺下上涌的杀意——依他的性子,当然是除了那猎户,取回东西才叫永除后患。

    可他不想冒险,不想任臻因此疑心,更不想他为他们编织的过去与未来再出现一点波折与阻遏。

    任臻走在前面,竭力走地昂首阔步,然而足下微跛,是上战场的时候摔下战车留下的后遗症。拓跋珪赶前几步,挤到任臻身边,不着痕迹地搀住了他,低声道:“靠着我走。”

    因这些天湿冷,任臻正在害腿疼,却又绝不愿意显露出一点不如人的病态而苦苦强撑,见状便安心地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挪了过去。

    那猎户被挤到一旁,不无艳羡:“我儿子怕都不会这么尽心。”

    任臻闻言便坏笑着冲拓跋珪一扬下巴:“傻小子,我就长你十岁,怎么也鼓捣不出你这么大个私生子呀,你真把我当干爹?”

    我不把你当干爹,我只想干、你。拓跋珪在心里发狠,表面上还是沉默敦厚的表情,不去搭腔——如此的岁月静好亲密无间,他乐意再装成一副牲畜无害的老实模样,把这段时光再延续地久一些。

    下山后途径村庄,拓跋珪暗中打听了魏军的方位,知道营盘距此还有十好几里的路——他能走得,却舍不得任臻七伤八痛地还颠簸受苦,他犹豫再三,还是同意猎户将小金钿给卖了,赁了架破旧的骡车。任臻以前当皇帝的时候都糙地很,现在更是丝毫不嫌,手脚并用地爬上车,他在不干不净的车厢里大字一摊,惬意道:“妈啊,这可比用脚走好多了。”

    拓跋珪翻了个白眼,受不了地也跳上车,见自己的外袍拔下来铺在地板上,将人抱上去,又拿厚干草给他舒舒服服地垫在背后,任臻老太爷似地任他伺候,那表情别提多欠揍了,直到最后拓跋珪将一顶坠着黑纱的斗笠扣在他脑袋上,他才莫名其妙道:“这是干啥?我躲在车里还见不得人了?”拓跋珪只是小心为上,嘴里则解释道:“大哥,你忘了你是逃兵,当然见不得人。”任臻想了想,忽然拿手蹭了车厢壁角缝隙中的黄泥全给抹上拓跋珪的脸,笑嘻嘻道:“你也是逃犯,也得见不得人。”

    拓跋珪无奈地任他荼毒——不管失不失忆,都是个睚眦必报的胚。任臻大功告成,将手掌随手在衣襟上蹭了下,又一拍身边:“你也累了,一起休息。”

    拓跋珪心里一软,有意无意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也躺了,让骡自己上路?”

    任臻不在意地一摆手:“再请个车把式?”

    拓跋珪一哂,此行慎重,他谁也不信任,嘴里却也笑:“可盘缠不够,再当东西就得光着身子上路了我是传奇之绝杀。不如大哥给想想办法?”

    说到这个,任臻就哑巴了,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他折中地道:“要不。。。你我一人赶一程的车?”

    拓跋珪促声一笑,翻身而出,利利落落地坐上辕头——他不敢再耽搁了。

    一路平静,虽还不是万径人踪灭的严寒冬日,但寻常百姓大都已经储够了过冬的食粮,在家猫冬了。他们顺顺当当地通过了晋军设在郊野的一处小关卡,眼看就要出了晋军的势力范围之际,羊肠小道上忽然车马粼粼,迎面驰来一队人马,簇拥着中间那驾青缨华盖车,厚重的锦绣车帘遮地严严实实,军容严整,一丝异响也无。

    拓跋珪头皮一麻,心跳地几乎要破喉而出——东晋北府军!这村野荒郊的,车里会是何人?!

    无论是谁,都是大麻烦!他不敢再想下去,忙带着驴车避到路旁,真像个庄稼汉土包子一样跳下车来,袖着手瑟缩地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死死地盯着眼下的路面,一只只马蹄踏过,一道道身影闪过,训练有素的北府精兵,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根本不会注意到旁边这灰扑扑的蝼蚁一般的路人。

    然而就在拓跋珪松下一口气之前,沉郁的楠木车轮忽然在眼前嘎然而止,而后头顶有一道清朗男音透过锦缎车帘清晰无比地传送出来:“立冬将到,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屯食过冬至,这位小哥,却往何处去?”

    拓跋珪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与东晋最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四目相对,而几乎是瞬间,他便意思到了这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人是谁——谢玄!他如今一人秉政权倾朝野,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他调动麻木的舌头,如同一个真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磕磕巴巴地禀道:“大大大人,俺大哥得了急症,凶险的很,不不不得得不到前面村庄去找那个专看疑难杂症的赤脚大仙——”

    谢玄掀起帘角,整张脸都埋在丰厚的玄狐毛领中,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清亮深邃的一双眼眸,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看似寻常的脏兮兮的男人——显而易见,他不是汉人。然而当今乱世五胡杂处,汉人聚居处出现个把胡人太正常不过,这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的目光顺势移到了那辆破烂驴车上,似又隐隐想起了心中早该尘封的一段往事,谢玄微一颦眉,抬起下巴问道:“你那大哥便在车里?”眼波流转,他轻声细气却又不容拒绝地道:“请他出来一见。”

    拓跋珪飞快地四下一扫,知道今日自己单枪匹马,绝无硬闯突围的可能——若是从前任臻没落得残疾,身手还在,两人倒是可以携手一搏,如今。。。不提也罢。

    拓跋珪暗中一咬牙,心一横,当真掀开帐子,探头对任臻道:“大哥,莫怕,出来见一见这位贵人。”

    老子怕个毛啊!任臻莫名其妙,却猛然想起如今兄弟二人还是逃犯,不能教人中途逮着的。方才他那声音都带着点轻颤,可见是真有些惧怕的。。。原来这臭小子也会怕啊!

    任臻一下子涌上了一种做人大哥的自觉——他可得保护好他这孝顺无比的弟弟!想到这任臻果然往前一蹭,从车厢了冒出一颗脑袋来,转向华车上的谢玄。

    谢玄皱眉:“为何面覆黑纱?”

    拓跋珪忙在旁解释道:“俺大哥患的是蚰蜒疹,见不得风,满脸红肿流脓的也恐吓坏了人。”

    谢玄一愣,想到豫北山区之人在换季之时确有人染上这种要命的症候,治疗不当,还有可能溃烂至死。

    心中纵是疑云未散,却不好耽误人看病救命,谢玄若有所思地最后看了一眼木头似地杵在风中的任臻——若是他,纵使时移世易,他二人。致命嫡女。。情怀不再,也做不到对面相逢应不识,如此地无动于衷、云淡风气罢。

    建康城内,已经初现乱相,朝中那些人抵御外侮不在行,争权夺势倒是争先恐后,他怕是须得动身回京,再也不能强留此处——或许两人,真的注定今生不复相见。

    谢玄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随手放下了车帘,缓缓地靠上车壁,心中五味纷杂,闷痛不已。

    车队再次驶动,任臻却不知怎的,并没有坐回去,而是伸着脖子,呆怔一般地望着缓缓驰离的马车,直到荒烟蔓草完全淹没了最后的背影。

    刘裕淡淡地扫了一眼谢玄右手中的物事,便见一贯冷静自持的谢玄猛一握拳,将那小小的一点金光化做齑粉,猛地一掌击案:“拓跋珪!”

    刘裕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出一言——这枚束发的雕龙金钿子虽小,却很显然不是乡野之物,怎会由村人手中得来,内外一想,便不难猜出这东西的由来。幸而他被谢玄整治,这些天军中事务不管大小都不管不问,倒也避嫌地很。他想了想,很诚恳地建议道:“末将这就派人去追?”

    追?魏军一直对主帅失踪秘而不宣,就地扎营固守不出,距此不过二十里的距离,若拓跋珪真已挟持任臻回归魏营,如今大半日过去,北府军就是胁下生翅也赶不上了,总不能当真发动总攻,冲到数万魏军步骑中去抢人吧?这全然就是一句废话!谢玄狠狠地抬眼瞪向刘裕,面色阴沉地可怕。

    刘裕浑然不决似地低着头,心里却对谢玄如今气到失态而感到些微的快意——时也命也,能奈若何?何况他早已遥遥授意留在建康的亲信明里暗里折腾出了不少风波是非,现在谢玄是不得不离营回京,处理平息相关事宜——若非如此迫在眉睫,这位高高在上的谢都督谢太傅又怎会愿意放他出来,交还兵权?

    “不、必、了。”谢玄咬牙,他深吸一口气,仍然耐不住周身的轻颤:如果那是任臻,他怎么能当真对他视若无睹,相逢陌路?

    他曾经说过两人之间只能是生死之交,岂有他哉;他也认定了退而相望是彼此最好的结局,然而事到如今他为何还是如此冲动如此愚昧如此执念地要千里追来!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情衷如愿,只有他与他,此生此世,注定不能。

    他明明都知道,为何却还是如此地痛彻心扉。

    谢玄微一踉跄,却有一只厚实的手掌穿过他飘散的黑发稳稳地兜住了他的肩膊,撑着他一步步地走出了大帐,刘裕的声音低沉而浑厚的在头顶响彻:“谢公身系我朝根基,万民福祉,千万要保重贵体。”

    外面迎接他的是早已整装待发的北府卫队,麾中一杆绣着描金“晋”字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飞舞、高高飘扬。

    是,他是东晋太傅,是北府标杆,是国朝旗帜,木秀于林,无风可摧。

    独独不能是谢玄本人。

    谢玄稳步登车,缓缓落座,帘外是一排排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将领,皆俯身抱拳,高声齐道:“恭送谢公!”

    千里冰原上,出现了一条蜿蜒的长龙,细细一看,星旗电戟大纛高牙之下掩映着的正是远征归途的北魏军队,行军数十日,如今终于即将抵达平城,就是平日里由魏帝亲将、最军容严整的北魏精骑都爆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兴奋与骚动——终于回家了!等待凯旋将士们的将是醇酒佳肴美女与加官进爵的赏赐!

    贺兰隽策马赶上那台华丽壮阔的六辔皇车,并不敢并驾齐驱,只在后旁小声禀道:“皇上,吉时将至,可以入城了——文武百官都已经准备好恭迎圣驾了。”

    拓跋珪掀开车帘,眼风略略一扫,便一点头,沉声道:“整一整队,三军进城!”

    贺兰隽得令退下,拓跋珪变脸一样挂上另一幅笑容,转头柔声道:“大哥,我们到家了吞雷天尸全文阅读。”

    任臻本是袖着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眼皮也不抬一下,惫懒地道:“是你家。”

    拓跋珪苦笑道:“大哥莫再生气了,先前流落在外,敌我不明,你又身受重伤,丧失记忆,我才不得已隐瞒身份。该交待该解释该道歉的,这一路我都已经同你说过了。”

    任臻终于睁开了阗黑的双眸,望向拓跋珪:“我怎知你这一次是不是也在骗我?横竖你总有这许多苦衷与原因。”

    拓跋珪呼吸一窒,忽然伸手握住任臻的手腕,急切道:“大哥,我此后再不会骗你分毫,如若不然,必骨肉相残、不得好死!”

    他忽然发这等重誓倒把任臻吓了一跳,一时连生气都忘了,任他死死攥着自己:“你说你现在也是一国之君了,这混话怎可随意说得?!也不知谁教的!”

    拓跋珪毫不在乎地一扯嘴角:“自然是你。这么些年,我言行举止全是学你——大哥。”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道:“可是原谅我了?”

    任臻反应过来,将手抽了回来——如这一路上拓跋珪以及众人所言,昔日代国遭前秦灭国,流亡关中的末代王子拓跋珪为他所救,十余年来教养扶持,不离左右,直到辅佐他复国成功,北疆称霸。

    任臻扫了拓跋珪一眼,见这人前威风八面的帝王眼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由有些好笑,心下也是一软——事情有可能捏造,情分却绝不能作伪。他对他这么好,不为感恩图报,还有旁的原因不成?

    拓跋珪正要继续做小伏低,马车却是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随即黄钟大吕恢宏而悠扬地奏起。

    拓跋珪知道事有缓急,忙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侍卫替他挽起车帘,首先入眼的便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以长孙嵩、叔孙普洛以及崔浩之父崔宏为首,百官群臣山呼万岁,跪迎王师,声势之浩大响彻云霄,扑簌簌地震落了一地的残雪。

    拓跋珪俯身探出朱轮金盖的皇车,居高临下、俯览众生。而后庄严地抬举双手,向两旁缓缓分开:“众卿平身。”

    任臻藏在他的身后,从缝隙中也看清了这个壮观的郊迎场景,心中却是没由来地一刺一痛,他按住自己的额头——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一切眼熟的很,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过,而今却换成了拓跋珪取而代之?

    他们既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他怎么会为他的成就与地位而感到不快和愤怒?

    正当此时,拓跋珪忽然转身,向他伸出手来,轻声道:“大哥,来,出来看看我们的家。”

    任臻搭住了他的手,当真站起了身,与他并肩而立。

    所有人都都呆呆地仰望着这个与拓跋珪一起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陌生男子,全傻眼了。

    扑面而来的是云中川独有的凛冽北风,割在脸上如下刀子一般,任臻略感不适地眯起眼,在风雪中打量起眼前这矗立风雪中更显巍峨的城池——魏都平城。

    这座拓跋氏一手创建的国都分为皇城、外城与郭城。皇城中龙楼凤阁宫阙绵延,是平城的中心腹地;外城方圆二十里,坊巷井然;外郭周围三十二里,有门十二,胡汉百姓于此杂居共处,时郦道元《水经注》载曰: “其郭城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开巷,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京畿范围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及阴馆,北尽参合。”

    蔚为壮丽。蔚为宏伟。

    这便是他与他的家。